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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的东北,有多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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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版   2018-08-10 17:07  

人们一说起老东北,就会提到“投资不过山海关”、“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这样的词语。

在人们的心目中,东北已经成了一块被遗弃的土地。

但是,纵然经济破败不堪,往事不堪回首,东北人仍然有一种乐观的生活态度。

东北人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

这种理解,可以说是一种来自特定时期的属于工人阶级的、不可复制的浪漫主义情怀。

《钢的琴》这部影片,很好地诠释了这种情怀。

影片故事简单。

东北钢铁小城的下岗工人陈桂林(王千源饰)为了和前妻争取女儿小元的抚养权,用尽办法想为女儿造一架钢琴。

乍听起来是展示伟大父爱或追求音乐梦想的故事,好像谁都轻易想得到故事走向,比如过程会怎么艰难,或者父亲对女儿的爱会怎么表达四溢。

但《钢的琴》并没有。

它不是一部煽情片。或者说,它是一部黑色幽默的电影。

因为仅凭里面满屏的东北人,就不会允许用恶俗的情节催泪。

日常里喜欢上纲上线的唠嗑;两个高高耸起的显眼又落伍的烟囱;衰落停工的钢铁厂;努力赶上时代就让女儿去学像高雅艺术的钢琴的陈桂林... ...

存在于这些影像里的“东北”从来不虚无。

喜欢吹牛,好个面子,哪怕现实已经四面漏风。一切就像一栋旧时代建起来的大厦,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主人们靠着它生存,可是新潮一来,它快撑不住了,裂痕已经撑开,灰尘已经扬起。

但靠着它生存的人已经没力气跑了,于是他们一起唱着豪迈的苏联歌集结起来。

像个仪式,等待结局。

东北人是中国人里最有地域性格色彩的人群之一。

他们大都性格爽快,情感分明,唠得一手好嗑,骨子里还都带着一股天生的幽默感。

不是舞台上那种咋咋呼呼的小品,而是言语间对于一切严肃事物的举重若轻。

这种调侃的气质遇上《钢的琴》的温情和悲情,化成了另一种温和的深刻。

比如片子开场,陈桂林和前妻离婚的摊牌戏。

“离婚就是相互成全。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的事。”

颇有对比意味的画面构图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谈判。没有悲情,没有狗血。

台词像混着泥土味的真理。

戏谑,又扎心。

“孩子跟你是不会幸福的” “你少拿幸福吓唬我”

“她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不劳而获的日子”

在各种嘴皮子话和面无表情中,陈桂林难掩一个中年男人的倔强和困境。

他在钢厂下岗后,生计衰败,妻子不堪生活重负跟个假药商人跑了,然后还敢衣着光鲜地回来跟他争要女儿的抚养权。

即使嘴皮子上硬,陈桂林也确实被“幸福”吓唬到了。

下岗后,他组建了一支乐队,穿梭在各种婚丧喜庆场上演奏音乐。这样的生活境况,女儿要的钢琴,他确实买不起。

但为了让女儿练琴,他想尽了各种办法。

就像每个中国家庭中那些看起来似乎无所不能的父亲,生活再难也要满足儿女所需。

虽然那些父亲的女儿们都是到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并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陈桂林先是偷偷地带女儿进学校琴房练琴。

结果被学校老师抓到赶了出来。

接着他用木头纸壳做个了钢琴键盘板。

但是不出声,怎么练都没意思,连女儿都不乐意了。

陈桂林给女儿演示弹纸壳钢琴

眼看到了争夺抚养权的重要关头,陈桂林只能豁出去到处借钱买钢琴。

于是他开始去找那些和他同样下岗再就业的老工友们借钱。

结果没想到,一个悲惨中年更惨的困境就是身边只有一群和他一样悲惨的中年。

杀猪的屠夫私房钱被老婆搜了。

做木工的二姐夫也下岗了。

混混赌徒赌得还需要陈桂林倒贴钱借。

甚至有个老工友听说他最近在借钱直接躲去乡下了。

在那个物质匮乏,人人拮据的90年代,借别人钱意味着饿自己肚子,谁也帮不了。

怕借钱在墙上不下来的朋友

陈桂林也不忍心借了。

他心一横,召集各个老友,喝了顿大酒。

一起上学校去偷琴。

结果,钢琴才搬到操场,就被保安逮了。

一群三四十岁的大男人,竟然为了一架琴闹到了警察局。

听起来事小。但在那个当下,一架钢琴意味着陈桂林的幸福,也意味着一个中年男人遇到的最大的挑战。

他们一个个,都赢不了。

陈桂林的沮丧就像所有遇到中年困境的男人的沮丧。

妻子的不满远走,女儿简单的心愿都无法达成,还有家里需要照顾的老父亲。

面对女儿的疑问,我妈给我买了好多东西。你到底怎么想的?

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失去底气,可能才是最狠的巴掌。

陈桂林给不出钢琴,他赌气地把女儿往门外推搡,

“你不是喜欢你妈吗,走,找你妈去,你少在这里气我。”

说的是气话,但陈桂林确实真的着急了。

90年代的父亲还是好面子的那种,不会跟儿女亲昵地表达爱意,所有的关切都不动声色,但子女的要求却想尽一切办法回应。

伤心时,也是以这样吵架的形式。

这样的陈桂林,好像我们老掉的那一代父辈。

他们倾尽家产付出所有想要给你最好,但依然简陋。所以他们觉得自己的爱似乎不够多,不好意思拿出手。

虽然那已是他们的全部。

一起唱旧歌的失落中年

与其说陈桂林,其实他那群老工友都是如此。

他们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

在钢厂里干了几十年,有过最热血的工人时期的辉煌。

但随着时代发展,国家政策一声令下,东北重工业没落,他们下岗,失去工作,也失去了成为家里顶梁柱的力量。

一个个只能想尽办法在社会上艰难谋生,赌博,当小偷,木工,锁匠,结果混得个个颓丧。

另一个女儿被混混欺负却无能为力的父亲

东北人导演张猛记录了这样一群失落的中年人。或者说,他用一群中年人的失落记录了自己家乡东北失落的90年代。

因为在陈桂林陷入钢琴困境的同时,是他们旧工厂两根标志性的大烟囱即将迎来摧毁。

个体的失落和时代的颓唐悄然相应。

怀着对旧工厂时代的怀念和可惜,下岗工人们写了联名信,想要保住那两根大烟囱。

但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自保,对于一个被时代抛弃的旧物又谈何话语权。

标志性烟囱下的灵堂和挽歌

或许是被时代抛弃前的最后一次怀念,或许是想用曾经引以为傲的工人精神向儿女们证明一群父亲的尊严。

在陈桂林的请求下,他们一起开始帮陈桂林的女儿铸造钢琴。

于是,一个个老工友们,重新聚集。

那些现在失落的中年人,又一次拾起了他们年轻时的工人身份——

曾经画图纸的工程师,电焊工,钳工,木工,油漆工。

他们像回到了工厂时期,一起配合研究钢琴架构,浇筑钢板,电焊打磨,一起吃饭加油鼓劲唠嗑。

小偷、屠夫、赌徒,在这时候,都找回了曾经的位置。

虽然这一切似乎又悲情得像是烟囱轰然倒塌前的最后一次集合和纪念。

为什么我会说这部片有种纯国产式的美感?

因为那种受控于时代和环境的命运,那种改旗易帜后像被弃用的棋子一样扔入海里的茫然,还有咬着牙做着各种底层的苦活,只为给家庭妻女更好生活的挣扎。

似乎是很多中国人都能体会的生活和记忆。

导演张猛拍出了这样朴素的记忆。更可贵的是,他把朴素拍出了悲情的浪漫感。

片中不时出现的歌唱、舞蹈,还有偶尔略“违和”的诗意画面,让整部片子的温情和悲伤在冷幽默之外,还有一层诗意的浪漫。

陈桂林为女儿造钢琴的剧情是实打实的温情。工厂没落的背景也是实打实的悲情。

而一群下岗工人的舞蹈,陈桂林一个人在空旷颓败的工厂里弹琴,是一种难以言表,只能意会的孤独和伤感。

烟囱还是被炸了。

一群旧工厂的工人特地跑去远远地看着这座曾经赖以生存和相信的巨物轰然倒塌,却都沉默的无能为力。

钢琴呢?真的造出来了。

一群钢铁工人用最后的热情造出了一架真的钢的琴。

是给陈桂林女儿的礼物。

也是给逝去的时代最后的纪念。

当这架凝聚了万千之力和时代悲情的钢琴放置在女儿面前时。

女儿问陈桂林:“爸,你想听什么?”

陈桂林抽了口烟,淡淡地说,

“越简单越好。”

钢琴造出来了。

他依然没有留下女儿。

因为他知道,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

而回不去的,真的就回不去了。

事实就是这样,时代在变,生活的经验也在变。但已经变过去的共和国只是提醒他的长子要变,没看见他的长子已经拖着沉重的自豪产业变不动了。

这个国家曾经的主人们,就这样在一次转变以后被轻飘飘地遗漏在了原地。

这个时代不带东北跑了,曾经的长子被一阵戏谑嘲笑后,被时代拖着一路精疲力尽地追,陈桂林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能停在原地等。

但是新时代有新的主人,而这些老去的长子们却已经没有新的价值。

这块黑土地突然像个烫手的山芋、像个小丑、像个可以为所有问题背锅的冤大头,被大家时而嗤之以鼻,时而火力全开。

东北很委屈,也很自责,更多的是忍耐,然后全盘接受所有的恶评。

你说它对不起全中国,它就认了,你疯狂地嘲笑它迂腐,它只能喝口酒就着饭把这句话咽下去。

它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它一向善于忍受,它对这个国家予取予求,现在有了问题也首先把责任归于自己,时代的悲剧被缩减为了东北自己的责任。

老工业区的东北人,用自己最年轻的生命建起了这栋大厦,他们靠着大厦生活,过了几十年的规律生活。

现在大厦一塌,首先被埋葬的还是他们。

无论怎样努力,烟囱最终会被炸掉,无论怎样挣扎,他们都快要退场。

在这个模仿舞台剧的电影里,东北衰败的工厂里的众生就像歌词里唱的,凭着来自工厂的经验生活。我们都在笑他们不知所云,他们还举起酒杯说“能喝多少酒,就能干多大事。咱们今儿喝完,当前都争取干一番大事业”。

共和国让曾经的造琴家们去造了这些烟囱,他们就望着烟囱里冒的烟生活,现在新时代把这些烟囱说炸该炸了,他们还是没法拒绝,他们从来就没有过选择。

旧的大厦快要崩塌,可能新的大厦就要拔地而起,陈桂林们吼着“解放思想”这个也早就落伍的口号努力地想抓住生活的尾巴。

但是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进入新的大厦,他们已经没有第二个青春可以当入场券,而这个国家踩着陈桂林们的奉献出来的年轻时光爬到这里,现在他们就像那两个烟囱一样说炸就可以炸掉。

他们组织起造钢琴这次行动,仿佛就像当年为共和国热火朝天地造钢铁时一样,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集体行动,迷惑自己好像战斗力还跟当年一样。

造琴家们在破烂寒碜的钢琴边完成最后一次集结,从浪漫主义的梦境里最终回到现实。

而那架太平洋上的钢琴永远也到不了岸,

就像吹过的牛皮都是幻灭的理想,

而这架钢琴就是谢幕的道具。

90年代的东北有多心酸?

你现在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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